一、梅园雪景

         那一年初春，有朋自远方来，忽遇江南大雪，便油然想到了梅园的梅花，听说这几日梅园数千株春梅正放得艳丽，那么这一场衔着冬天尾巴的大雪将给梅姑娘携来了什么呢？雪里梅花是难得的早春奇景，一千年前孟浩然踏雪寻梅的逸兴为历来文人雅士企慕，只是企慕而已，倘真逢上了雪梅兼有的境界，也不是每位文人雅士都会踊跃踏寻的。凛冽寒风、大雪扑面的滋味终究比不得红泥火炉、黄鸡白酒。况且有的人即便置身雪天梅地之中也难得其中意韵。
         我们进入梅园之时，雪正舞得热烈，是迪斯科的节奏，梅园被罩在硕大无朋的纱幕之中，那纱幕舞动着、变幻着，亭台楼阁皆显得神秘，便是夹道而栽的一棵棵梅树也随着雪的舞曲翩然而动，很像舞厅里旋转的灯光中，一切皆舞。
         友人急于寻梅，我说宜先赏雪，毕竟是春天了，这雪怕不持久，待它收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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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舞步，千树万树的梅花才好看呢，再者，梅花不必刻意去寻，她会主动来邀请你呢。果其然，当我们裹着雪花步入梅林深处，梅的姐妹们争着把她们的清芬向我们扇来。
         ——暗香浮动啊！感谢林和靖为梅香找到了最贴切的修饰字眼。不过我以为月黄昏时浮动着暗香肯定不如雪中的暗香更可人。雪把空气净化了，把梅的芬芳滋润了、浓缩了，这香气比晴日或月夜时更幽然，梅因雪而清润，雪因梅而芳冽。《红楼梦》中的妙玉积梅花上的雪水烹茶，虽然痴情，其实她在积取大自然的精英，那一款享受通过烹茶品茗再度回味，再寻常的茶也会韵致万千哩。由此可见，美通常蕴于过程而非终结。
         风渐次收敛，雪相应换了舞曲，由迪斯科而华尔兹，亭台楼阁和无垠的梅树渐显清晰，皆银装素裹。细看梅树，花上的积雪轻盈而肥硕，白梅膨胀了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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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，红梅、绿梅和墨梅顶着莹白的雪，愈加娇艳。梅花是娇小的，可承受力颇大，地上几不见落英。或者说，她们的本性就喜欢雪哥哥的亲吻呢。“不是一番寒彻骨，哪得梅花扑鼻香？”百花之中只有梅花欢喜漫天雪，这是本性和节令使然，因此梅花为人称颂。别忘了这是雪的造就呵！
         举目处有了些游人。有对老夫妇打着伞在梅丛中相偕踽踽而行。我钦佩他们的毅力和热爱生活的情趣。他们必是专门赶来享受雪梅的盛宴的。眼下时髦的旅游景点越来越多，能得真趣者有几人哉？有几个女孩子穿着漂亮的羊毛衫衬着雪里梅花照相，她们的姿态与绽放着的梅花可以媲美。
         一片雪景中念劬塔格外壮美，尤其诱人的是塔底层袅袅的茶叶蛋香味。四周铺天盖地是雪，一片冷清中忽然看到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茶叶蛋，便是修行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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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的老僧也会动心。这归根到底还是雪和梅的赐予，是茫茫雪地和阵阵梅香衬托了茶叶蛋的香味啊，遂买而食之，欲罢不能。友人说，天下梅园的茶叶蛋最好吃，我补充说，梅园雪里梅丛中的茶叶蛋才真的最好吃呢。次日回家煮了一锅茶叶蛋，却是无论如何找不到在梅园的感觉啦。
         近中午，雪完全止息，园中游人大增，人们争相来看雪中的梅花。然而很遗憾，积在梅花上的雪已基本融化，经雪后的梅花是娇嫩了许多，也香了许多，但失却了托举着的雪便少了映衬，丰姿大减。春雪真悭吝，不肯多逗留一刻，唯其短暂，才弥为珍贵。我算是饱了眼福尽了兴了，但也付出了代价，大雪无情濡湿了我的衣裤和鞋袜，风寒入骨而感冒，但我无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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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梅园探桂 

         春天到梅园宜赏梅，我偕同妻子却在秋天到梅园去探桂，用一个“探”字，说的是桂花初放之际，要细细探寻方可得趣。
         梅园的桂花其实丝毫不比梅花逊色，只不过梅花抢先注册，让这个园子姓了“梅”而已。当然，梅是花之雅者，横斜着疏影、浮动着暗香，又有着东风第一枝、春天使者的美名，园子姓“梅”是为必然，这般就只能委屈一下满园子的桂花了。好在桂花自认是花之俗者，从不与梅花争胜，你梅姑娘随春风亮相，我桂大哥就候着秋阳不事张扬地登场吧。一春一秋，一雅一俗，相映成趣，给人们一年中摆设两回芳香的盛宴。
         梅园的桂树皆依梅树而栽，梅树成块成片，桂树成行成列，也有许多见缝插针的独行侠。偌大的梅园，梅桂相间着，（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品种的花树）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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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黑白相间的棋局，却没有犬牙差互的交锋，两种树平和着、谦让着、共生着，各择时机，扮靓着美好的人间。
         梅园的桂花相比梅花、确实有着大哥风度，当你梅花放得娇艳时，我就展一身翠绿，为梅陪衬、为梅保驾；当你梅花青春老去、渐显凋零之际，我就用千朵万朵细屑的花粒继承着梅未竞的芳香，坦然而浓郁，让人们在对比中回味初春时节梅的风韵。
         桂花的芳香应当用“浓郁”来形容，惜乎我们一早去梅园的时候，沾着露珠的桂树们正蓄芳待放，那些小不点儿躲藏在枝叶间尚害羞着呢，因而花香也害羞、便悄悄然淡淡然随风输送。我们循着淡淡的花香，一一探访着它们的形迹，靠近它们，去亲吻它们，可一旦靠近了，那花香竟然飘渺无着，隔开些距离，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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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便一阵阵地扇来，乃知天下物事作有距离品赏，才能得了真味呢。就不再苛求它们了，在桂树列队的道路上信步浏览，无论是金桂还是银桂，都把它们的芳香播洒在林荫道上，虽然淡幽幽的，却非常宜人、令人清醒，也许过于浓烈，游人会醉了呢。
         桂花的香味是甜醇型的，真的会醉人呢，此所以有“桂魄”之称。“桂魄”是月亮的别称，是不是也能解释为“桂花销魂”呢？记得那年秋天在杭州满觉陇赏桂，就在密密匝匝的桂花林里徜徉、已经有些销魂了，好客的主人还请我们坐在桂花树下品尝桂花栗子羹。此时满地是桂的落英，吃的是桂花羹、头上身上沾着点点的桂花，人整个让桂花熏醉了也。眼下在梅园，桂花初放时已然不知熏醉了几许人啊！放眼看，园子里东一圈、西一簇正跳着健身舞的人们，无不翕[NextPage]
动着鼻翼，起伏着胸脯、享受着桂花的芬芳呢。他们真懂得生活、识得大自然的妙谛，把晨练选择在梅园是多么明智，——梅园郁郁葱葱的绿化是天然的氧吧，那么、因有桂花的加入，不等于在氧气中增加了一味可人的桂香么？这不是化学添加剂，而是原生态的，怡情悦性，让人们减少了烦恼，感觉到生活是多么的美好。听朋友说，桂花开放的季节，也许是一年中人们心境最佳的时日，金风送爽中、那芳甜的桂香解开了心头的郁结、消弥了彼此的纷争，增添了大家的喜气，善莫大焉！既如此，梅园作为无锡一大秋季赏桂的胜地，人们是大可游览、大可盘桓的啊，又何必执着地守候着一年一度梅花的生日呢？
         忽而听得一阵悠扬的竹笛，便循着笛声一路寻寻觅觅，却是在一个冷僻的山坳里找到了源头，——原是一位面容清癯的老人正在一棵桂花树下全神贯注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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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笛横吹着呢。妻子笑老人太过孤僻，我则称老人最识风雅。风雅要的就是这种孤僻清冷的境界，何况他并不孤独，因为有桂花伴着他，他吸入的是桂魄，吹吐出来的音韵分明也带着甜甜的桂香呢。妻善我言，作深呼吸，果然感觉到了笛声分明也带上了桂花的香甜呢。
         太阳升起来了，桂花树隙里透着一缕缕的阳光，金桂啊、银桂啊、皆打起了精神，躲藏在枝叶间的小精灵们开始活跃起来，桂香便大为灵动，倍增于先前。我和妻相偕行走在山道上，冷不丁妻子给了我一个吻，俏皮地问道：
         “这味道比桂花香如何？”
         我环顾四周，发现似有人正窥视着、友善地笑着，不禁脸红，喃喃道：“应……应该胜……胜于桂花吧，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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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 妻子咯咯作笑：“为什么花甲老人就不能公开示爱？人家里根与南希七八十了还当众拥吻，叫做‘老而弥笃’。”
         我当即敞怀大笑，指着一排排桂花：“对了，桂花就是榜样，当秋而放，把甜蜜的爱情渲染到了如此的境地、无与伦比！”
         此时，来梅园探桂的人们成群结队、越来越多了。

三、开原寺前郁金香

         若问无锡哪里的花事最盛，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：“是梅园！”
         梅园的主花是梅花，居其次者，应是郁金香和桂花，除此，那里的杜鹃花等也很成气候。
         梅花、桂花和杜鹃在无锡的其他公园也比比皆是，倒是郁金香，最具规模、最著风情者，应首推梅园了。梅园有郁金香国度荷兰风情的区域，广植着这种特具异国情调的花卉。过了清明，当鼋头渚的樱花和蠡园的桃花次第谢幕，梅园的郁金香可谓一枝独秀、正当其时。人们相逢于途会互相问一声：“去梅园看郁金香了吗？”可见去梅园赏郁金香已然成为无锡的一大节令时尚也。
         请感谢梅园的创意者吧，把梅园的花事设置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，让人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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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四季在园中宛若“山阴道上行，山川自相映发，使人应接不暇 。”其中的郁金香更是“飞来神笔”，大有“画龙点睛”之奇效。梅园因梅而定鼎、因桂而出彩、因郁金香而“一着高招满盘皆活”。
         今年春天，我奔梅园是冲着郁金香去的。朋友说，今年梅园的郁金香较之往年更为精彩，说是共引进了42个优良品种，其中新品种有13个呢，如早花的橙色皇、肉色印记；中花的领袖、巴士顿；晚花的荷兰女皇、巴塞罗那等。我不是赏花行家，不会细究什么什么名贵品种，只要自己看着舒服顺眼、悦于目而能与心碰撞着兴奋的火星即可。
         四月中旬，梅园浸润在层层叠叠的葱绿和点点簇簇的花红之中，空气清新而芬芳，入得其内，一洗市嚣、回归林壑。我看到梅林都伸出了嫩绿的叶子，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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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着一朵残梅尚在枝头挺着，恋恋不舍如许美好的春光呢，还有梅林边的杜鹃，探出几朵小花向游人招手。我便预祝她们紧随着郁金香的余韵尽展芳容，但此刻你们别跟郁金香争胜，这些日子，天下群芳大抵都向着风姿绰约的郁金香竞折腰呢。
         开原寺，梅园之名刹，偏是在这座最具东方神韵的佛寺前，开辟出了一大片最具西方风情的郁金香园地，这就是梅园创意者不俗的创新了。也许有人会以为太不协调，我则认为这种鲜明的对比才是大协调大和谐呢。佛陀普济天下，包容一切，郁金香这样美好的物事更应该在包容之列。我站在寺前的广场，看一眼庄严的寺庙，看一眼成片的郁金香，只觉世界是何等的美好！
         果然今年的郁金香胜于往年啊，显见增加了许多新品精品、显见拓展了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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植的面积，色彩远不能用常规的“赤橙黄绿青蓝紫”来描摹，是大自然的调色板把她们调和成了数十种不同的颜色，在蓝天白云下，在飞檐挑角前非常的艳丽、亦非常的安宁。
         郁金香的特色便是艳丽和安宁，艳丽得令人赞叹不忍离去，安宁得感染你心情安详、宠辱皆忘。我凑近她们细细端详，这花跟别的花不一样，不可写意，只宜工笔，轮廓清晰，色彩鲜明，一株一花，一花一景，排得齐崭，宛若着装统一、动作整齐的无数少女在表演韵律体操呢。如果说开原寺前的郁金香是青春少女们整齐规范的韵律体操，那么开原寺不成了检阅台、弥勒和如来不成了检阅的首长？
         ——这是我瞬间的奇思妙想，却也不是没有起缘。那郁金香随缘自西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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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，扮美了东方的春天，一如东方的美物为西方所引用，都成了中西合璧的典范。这不就是佛教和西方诸教——世界上所有宗教所倡导的“天下大同”么？现在我们认识到了文化自觉的要义便是“各美其美、美人之美，美美与共，天下大同”，郁金香的东渡是一个范例啊。郁金香来自异国，却展示着别样的美丽，我们不排斥她，而是敞怀迎接她、赞美她，让郁金香加入到江南百花园中，共同装点出无限春色。这般说来，无锡梅园开原寺前的郁金香不也禅意绵绵、佛心泱泱了么？
         愿梅园开原寺前的郁金香一年比一年多姿多彩！

 作者：吴翼民（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国家一级作家）